文/彭坚

图/来源网络，侵删

如果人们把禁止乱伦视为所有文明的开始,那么性从时间的发端起就一直处于法律和权力的控制之下。

——福柯《性史》

1

2015年冬至，我在派出所值主班。广东冬至大过年，晚上7点多，同事们大都回家吃团圆饭了。

值班台座机响起，看一下号码，分局指挥中心，传达过来的警情是：深圳理工学院教职家属区6栋2单元有人跳楼。拿起对讲机呼叫外面的巡逻组立即赶去现场，我自己招呼两个治安员开车出发。

赶到现场时，尸体已经用塑料布围蔽。

问学校保安情况，队长说，跳楼的是深圳理工学院的老师，男的，很年轻，住7楼。又指了指旁边在哭的几个人，坐在花基上的是他妈，旁边抱孩子的是他老婆，后面站着，牵着小男孩的是他爸。

父母双全，两个小孩，老婆漂亮，自己是大学老师，还要跳楼？现在的人怎么想的？

刑事技术的王铮带着一帮人来到现场，楼上楼下跑了几趟，过来跟我说，排除他杀。

我打电话给殡仪馆，尽快派车拉尸，清理现场。完了还要做家属笔录，又没得好睡。点支烟，斜眼看着那几个可怜的人，幼年丧父，中年丧偶，白发送黑发，这一跳，齐了。又想起我自己那早逝的父亲，心里升起一股焦躁，骂了声，操！

死者的母亲带孩子留在家里，妻子和父亲跟我回派出所。

调出户籍资料，死者名叫夏继业，35岁，籍贯为云南省红河州岩屏县秀山镇大桥村4组，户籍所在地为深圳市龙山区深圳理工大学集体户；家庭关系：妻子，袁萍，32岁，四川宜宾人；儿子，夏语志，5岁；女儿，夏语冰，0岁；父亲，夏吉龙，56岁；母亲，羊庆妹。

带袁萍来到询问室，女人身材高挑，微胖，皮肤白净，红肿的眼睛里蕴着一汪水雾。

袁萍的陈述：

我叫袁萍，女，32岁，四川宜宾人。我跟夏继业2008年5月结婚，生了语志和语冰。我怎么也没想到，继业他……

继业很早以前就有失眠和情绪问题，到医院检查过，说是轻度抑郁症，我们都说是工作压力太大了，叫他不要写那么多论文，但他不听。这些年医生给开了药，氟西汀、帕罗西汀，常吃着，没想到……

今天是冬至，学校下午放假，一家人准备了丰盛的晚餐，继业一直情绪不高，他经常这样。7点来钟的时候，继业抱起语志亲了亲，就跑到阳台上，直接跳下去了。我们一家人到楼下，保安已经在报警了……

没觉得有什么不对，他平时就比较沉默，吃了饭就喜欢对着那些画和图纸。公公婆婆一直跟继业一起生活，我没什么意见，毕竟两个孩子需要照顾，语冰还要喂奶，学校的房子也足够宽敞，我感觉生活挺好。

我听着袁萍说话，看着她那两片红润的嘴唇和时不时从侧面划过的泪珠，闻着似有似无飘过来的香气，很难相信这是一个被丈夫的抑郁症折磨过的女人。

接着为死者父亲夏吉龙做笔录，这是个高大健壮，脸庞黑红的男人，虽然现在因为儿子逝世而稍显委顿，但举手投足间那股气场还是拢了过来，我很好奇他以前是做什么的。

夏吉龙的陈述：

我叫夏吉龙，男，56岁，云南红河州人。我跟我老婆羊庆妹很早就出来照顾儿子了，应该是他在中山大学读本科二年级的时候，继业他不会照顾自己，学业又紧张，我们一路帮他打理生活到博士毕业。从小管他管得严，希望他有出息，他时常会抱怨我们。

我？哦，我老家铜矿上的，我是铜矿的职工。

学校工会来了个人，说夏继业是当年深圳理工从中山大学博士中遴选的优秀青年学者，他平时醉心于教学和科研，主要教授建筑设计基础和中外建筑历史，为人虽然话不多，但也不会跟人冲突。

没什么疑点，为了谨慎，又把他们的邻居叫来两个同事，嫌我没事找事。邻居说，深圳理工是个新学校，退休教师少，家属区的老人基本都是投靠儿女的，天南地北的都玩在一起。但他家比较特别，基本不跟人打交道，跳广场舞，结伴旅游，什么合唱团，都没他家的人，连出来遛娃都不扎堆。还有就是偶尔会听到他家吵架，吵什么听不清。

都是些鸡毛蒜皮。

按照自杀走完流程，家属没有异议，卷宗存档。

我以为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了，没想到，更诡异的后续在等着我。

2

12月26日，圣诞节刚过，下午3点多，派出所来了个戴眼镜的女人，说是要找办理夏继业自杀案的民警。我当时去了看守所做笔录，回来时已经晚上8点了，她还在等我。

这个穿着职业套装，戴无框眼镜，脸色挂着浅浅微笑的年轻女人，给人的第一印象就是，舒适。

她说，我叫周薇，是南岸心理咨询中心的咨询师。今天过来是送一件东西。

然后从身边拿出一个大文件袋，从里面小心地抽出一张A3纸大小的硬纸板，上面托裱着一幅近乎圆形的画，颜色发黄，像是什么年代的真迹。

我问，什么意思？

她说，这张绢画是前几天去世的夏继业老师留下来的，确切地说，是他生前在大芬村定制的仿制品。这幅画的名字叫《骷髅幻世图》，原作者是南宋画家李嵩。

我问，然后呢？

她沉默了一会，说，夏继业老师在我这里做过两个疗程的心理治疗，他跟我说了一些事情，由于我有为客户保密的义务，包括已经去世的人，所以我不能告诉您他跟我说了什么。我今天来并不是要报警，只是有些事情以我的能力不能去调查和判断。这幅画，希望您能重视。

说完，她干净透明的眼镜片后的大眼睛，闪烁地看着我。

我说了声，哦。

她起身要走。

我反应过来，说，能多给些情况吗？

她伸出手，微笑着说，如果你们调查到需要我作证的那一步，我会来的。

我握了一下她凉凉、柔软，纤细的小手。

回到办公室，我开始看这张画。

整个画面不大，为上下略长的椭圆形，画布是绢的，颜色应该是做旧，大芬村的人最拿手。

画面的左侧，背景是一幢高耸的建筑，上面插着块木牌，上面写着“六里”两个字。建筑旁画着一具坐姿的骷髅，穿着纱袍，戴着纱帽，右手嶙峋的白骨握着一副提线木偶，线上挂着另一具小的骷髅，小骷髅双腿交错抬起，感觉在极力挣扎，双手向前伸，想去抱什么。在大骷髅的后面，坐着一个体态丰润的美女，怀里抱着一个婴儿，正敞开衣服喂奶。

画面的右侧，一个矮小的老妇人，双手朝前，想去抓正在地上爬着的男孩。男孩极力伸出右臂，探向被线提着的小骷髅。

画上的两具骷髅充满了诡异，两个活死人，一个控制着另一个。然而，整幅画的情感张力，更多地来源于被线提着的小骷髅和爬在地上的男孩间，那种不舍的情愫和分离的痛苦。

还有大骷髅后面那个喂奶的女子，也让人费解，她躲在大骷髅的后面，表情从容而略有笑意。

打开百度，大致了解了一下。《骷髅幻戏图》是南宋李嵩创作的绢本团扇画，现藏于北京故宫博物院。

然后百度给出了一段让我难以认同的话：整个画面非常祥和欢乐，毫无惊怖，应该是一个流动的携家带口的提线木偶（傀儡）艺人的一场演出，主要描写妇女与儿童生活的一个欢乐场景。

我真不知道什么人能从这幅画中看出欢乐，真是扯淡！

夏继业为什么要在自杀前仿制这幅古怪透顶的画，并且寄给心理咨询师？里面肯定有隐情。

3

找到分管刑侦的副所长，表示我要继续查这件事。副所长问了我三个问题。

是不是自杀？

是。

是不是刑事案件？

不是。

你在哪个组？

刑侦组。

灵魂三问，很明显，就算有什么隐情，也不是我的职责范围。

接下来一段日子，想把画还给周薇，又想送给夏家人，但总感觉哪里不对，于是把它放在办公桌和墙的夹缝里，几乎忘却。

转眼已经过完年，到了2016年3月，得知故宫博物院的单老先生来深圳南山区演讲，我想起了这幅《骷髅幻戏图》收藏在故宫博物院，去问问专家，兴许能有点收获。

15日晚，我带着画来到了南山文体中心剧院，听了一场关于坚定文化自信的演讲。结束后，我身体护着画，跟着一群索要签名的人往前涌。

到了单老跟前，我拿出画，说，单老师，麻烦帮忙看看。

单老笑了一下，说，我不做鉴定。

我说，这是仿制品。

单老接过来一看，笑着说，这个在我那呢。

我说，您看看这个跟您那张有什么不同？

单老说，您的意思？

我说，我是龙山区的民警，这张画跟一宗案件有关，我想向您咨询一下。

单老眉头皱了皱，说，你先到那边等等我。

我退到剧场角落，等他签完名。

十多分钟后，观众散尽，单老走过来，旁边的工作人员警惕地看着我，我掏出证件给他们看了一眼，说，我就是想请单老师帮忙看看，我这张画有什么不对的地方。

单老接过画，扶了扶眼镜，仔细看起来，一会他抬手准备把我画还给我，话已经说出来，没什么不同。不过很快又缩了回去，迅速看了一眼，笑着说，这个仿制者很怪，居然出现这种错误。

我问，哪里错了？

他把画伸过来，说，你看，这张画门楼上的牌子写着“六里”，原作上是“五里”，这真是五、六不分了。

我接过来，看着“六里”两个字，抬头刚想再问些什么，单老已经在工作人员的簇拥下出了舞台旁边的侧门。

算是有收获，错了一个字。我打通周薇的电话，问到了仿制这幅画的店铺。

第二天，我来到大芬村，找到了雅朴国画馆，说明来意后，一个穿中式褂子的负责人接待了我。

我拿出画，问他对仿制者有什么印象。

他说，印象很深刻，来的是一个瘦弱斯文的中年男人，他要求很高，要我们把仿制品做到以假乱真的程度，无论是尺寸、画工、印章、材质、做旧等，都要完美，为此他出了高价。但是，他同时又要求把上面的“五”字改成“六”字，这就很奇怪了。

您知道，大芬村都是搞仿制的，这个行当本身不违法，但如果有客户拿去当真品忽悠人，这个客户就违法了。不瞒您说，大部分要求做高端货的都有点这方面的问题，不过我们也管不着，对吧。刚才您说的这位，做那么高端的东西，偏偏加上去一个硬伤，这不闹着玩嘛。

我问，这幅画做了多久？

他翻出一张单据来，看了看，说，接活是去年9月21日，寄出是12月15日，差不多3个月才完成，别看这个画幅小，越小越费劲。说完把单据递了过来。

粉红色的单据上写了一行字：收件地址，龙山区平岗路南岸心理咨询中心，周薇，手机号码。

夏继业为什么要把数字故意弄错？他要向周薇表达什么？被好奇心驱使，我回派出所找到师傅。

梁耀球听完我的叙述，说，这点东西不能作为立案的依据，没有立案，你不能查。

我说，明显夏继业自杀有问题。

他说，肯定有问题，一个抑郁症患者自杀，背后都是各种各样的问题，可他毕竟是自杀。

我说，我想查。

他问，为什么？

我说，我想知道真相。

他说，作为一名刑警，你的好奇心只能用在犯罪上面。

我说，周薇知道真相，她肯定是不能确定这里面有没有犯罪的成分，才把这幅画送来。

他说，你要我怎么帮你？

我说，不要跟所领导报告。

他盯了我一眼，扭过头去，喝了口茶，淡淡地说，我什么都不知道。

4

我从档案室调出夏继业自杀事件的卷宗，翻看一遍，发现画上的“五”字改成“六”字并不难解，夏继业家住六栋，“六里”的意思，大概是发生在六栋里面的事。由于夏家跟邻居不接触，那么“六里”的意思应该就是发生在夏家内部的事情。

夏家内部发生了什么事情，从之前给袁萍和夏吉龙做的笔录来看，感觉没什么大矛盾，夫妻儿女双全，老人帮忙带小孩，偶尔吵吵架，这些都再正常不过，挑不出什么毛病。

看画，大骷髅提着小骷髅，可以理解成大骷髅是夏吉龙，夏继业认为自己是父亲手里的提线木偶，被其操控。父亲画得特别大，自己画得特别小，这反映了他对父亲权威的恐惧，以及卑微的自我感受，这个说得过去。

怀抱婴儿喂奶的美少妇，应该指的是袁萍，她为什么坐在大骷髅的身后？而且坦胸露乳，没有任何避让，这里很怪。

小男孩扑向父亲，作为小骷髅的夏继业伸出双手，去抱儿子而不得，后面的老妇人应该是羊庆妹，她的姿态貌似想夺走孩子。

这家人到底怎么回事？

我联系了理工学院的副校长，了解夏家人目前的情况。副校长回复，夏继业死后，夏家人已经离开。一方面夏继业死了，他们一家人跟理工学院失去了关联性，住下去也尴尬，离开是迟早的事；另一方面，房子是学校分的，人死了，按道理学校要收回房子，但学校并没有向他们表示过，他们是自行离开，这反倒给学校减轻了压力。

我问，学校知不知道他们去哪了？

他说，回云南老家了，而且留了地址，方便以后办事。

我要了地址，云南省红河州岩屏县秀山镇大桥村4组，夏吉龙，手机号码。跟户籍地一样。

我想起袁萍，又问，他老婆呢？

副校长说，好像也跟过去了吧。

看着记在便签纸上的地址和电话号码，我发起了呆。打电话问？这么复杂的事，显然说不清楚，而且这种私事，怎么会说？去一趟？一千多公里哦，不能出公差，还要冒着违反纪律的风险，有没有必要。我犹豫了。

接下来几天，我处于一种心绪不宁的状态，开会走神，做笔录打错字，偏头痛发作，晚上睡觉的时候，脑子里总浮现出那幅画，被线牵着的小骷髅会扭过头来，用黑漆漆的眼洞看着我，对我发问，你到底知不知道，你到底理不理解？

师傅看出了我的异样，在饭堂排队打饭时，他低声对我说，去找程局。

程勇是分管刑侦的副局长，刑警大队长升上来的，业务高手。当天就是他值班，我晚上去分局找到了他。

他认真听完我的汇报，又问了几个细节问题，沉思了一会，说，我大概知道你的猜想，但破案不能靠猜，何况目前这个事情还不足以成为案件。

听到这个话，我激动的情绪沉了下去。

他接着说，你具备一个优秀侦查员的素质，就是对真相的痴迷，这点非常好。

他又说，如果这个事情里隐藏了犯罪，唯一的突破口是袁萍。

我说，不应该是夏吉龙吗？

他说，夏吉龙应该摆在嫌疑人的位置，而袁萍可能是受害人。

我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。

他说，你去一趟云南吧，只需要搞清楚一件事情，就是袁萍有没有被夏吉龙强奸。

5

3月25日早晨7点，我和刑警队的袁文康登上了去往昆明长水机场的飞机，中午从昆明南站坐大巴前往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的首府蒙自，傍晚到达。找了家旅店住了一晚，第二天清晨来到蒙自汽车站，坐上前往岩屏县的大巴，一路山脉、河谷交错，绕了3个小时，到达岩屏。又从岩屏打车，前往秀山镇。下午找到秀山镇派出所，我们说明来意，所长叫来一名叫吉乃的头皮肤黝黑、头发花白的民警，50来岁，他负责大桥村片区。

我们向吉乃打听夏吉龙的情况。

吉乃皱着眉头，用生硬的普通话说，这个人嘛，麻烦大。

我说，他不是铜矿上职工吗？

吉乃撇撇嘴，什么职工，早些年我们这里铜矿上很多乱采乱挖，他带着大桥村的一帮后生，为一家小矿井看场，号称是护矿，其实是对抗检查，经常打架斗殴，凶得很。后来政府下了决心，把小矿井都关停了，他用赚到的钱，搞了家生产乌铜片的小厂子，一直开到2000年左右，弄出一大堆次品，被人追债，跑路了。厂子后来他的弟弟夏吉虎又弄了起来，现在情况不错。

我问，你对夏吉龙的儿子有印象吗？

吉乃说，没太多印象，好多年了，但大桥村的人都知道那娃学习好，考了很高的学历。当年那娃像个影子，不惹人注意，对了，缩头缩脑的，估计是被他爸打多了。

袁文康问，他爸经常打他？

吉乃笑笑说，我们这，很正常。

袁文康问，他们什么时候回来的？

吉乃说，过年是2月7号，他们是过年前十多天回来的，还带了个抱娃的四川女人。

袁文康问，这个女人现在怎么样？

吉乃说，挺好啊，嫁给夏吉虎了。

我和袁文康都瞬间傻眼。

6

约到袁萍是三天后，一个跟夏吉龙样貌相仿的雄壮男人陪她过来，吉乃介绍这个男人就是夏吉虎。他在外面等，我们跟袁萍进了询问室。

袁萍的陈述：

我跟夏继业认识的时候，还在理工学院的食堂做服务员，他经常一个人坐在食堂教师餐厅的角落里吃饭，从不跟人说话。

他长相斯文，又是大学的老师，也从来没有见过他跟女人在一起，我心思就活动起来。

我经常在给他打菜的时候故意给多，冬天时食堂的炖汤很受欢迎，我就给他留一盅。他不说话，我就主动跟他打招呼。

后来知道他是建筑学院的，我就经常去外面等他。他从不拒绝，也没什么多余的表示，最多笑笑。

再往后我在家属区见到了他的父母，就跟他父母套近乎，发展到后来去他家帮忙做家务，他父母当然知道我是什么意思，表示很喜欢我，就帮他做主娶我。

他父亲夏吉龙很强势，他很听父亲的话，于是就在2008年的五一劳动节结了婚。

婚后到了他家，我才知道夏吉龙是家里的霸王，不仅严厉地控制继业，还经常打他妈，他们也都不反抗，好像已经习惯了。

我在他家呆久了，对夏吉龙也有了畏惧感，在他面前会觉得自己特别卑微。人有时候很奇怪，当习惯了卑微后，就不再觉得这是坏事，甚至会感觉到享受，因为那个强大的存在会施舍，像给狗喂食一样，这也许就是奴性。

我没什么文化，很快就成了夏吉龙的另一个奴隶。可夏继业不是，他读书多，虽然从小就被他爸控制，但他一直在试图反抗。不过他的那种反抗毫无力量，因为他没有办法撕破脸去拼，很多事情对于他这样一个大学老师来说，绝对难以启齿。于是，他把自己逼出了内伤，他不仅抑郁，而且阳痿，他最大的乐趣就是那些画和建筑图纸，当然，还有我们的大儿子，语志。

语志是他亲生的，而且从小就粘他，是他坚持活下去的理由。

语冰，不是他亲生的，是夏吉龙的。

不，没有强奸，是我自愿的。不止是自愿，而且是勾引。我是个不要脸的女人，那时我真的把夏吉龙当成大王一样，什么事情都只会服从他，就算他恶语相向，也觉得他什么都好。还有就是夏继业真的不行，我苦闷得要命，在那个五个人住一起的家庭里，根本没有办法排解。

在语志3岁刚上幼儿园时，周一到周五，每天早上8点钟，夏继业去上班，婆婆带着语志去幼儿园，然后顺路买菜，一般都要到9点半以后才回来。这段时间就只有我和公公在家。我就故意，故意……穿得很少，像个骚货，不对，我那时就是个骚货，我故意不戴胸罩，甚至不穿内裤，在公公面前晃荡。

夏吉龙虽然50多岁，但身体非常强壮，根本受不了我这种诱惑。

那天早上，他问了我一句，你是自愿的？

我说，是的。

然后他就拉着我进了主卧，在我跟夏继业的床上，第一次做了。这是我第一次享受到如此强壮的男人的滋味，我魂都飞没了，不知道过了多久，听见公公和婆婆在说话。公公说，她病了。

后来我跟夏吉龙一有机会就玩，卧室、厨房、走廊，他甚至把全身赤裸的我拉去阳台，我觉得惊恐，又刺激，他说，这算什么，在我老家，好玩的地方多了。

次数一多，就瞒不住。首先是婆婆发现的，哇哇叫了一个上午，被夏吉龙狠揍了一顿。

自从有了语志，我跟夏继业再没有过夫妻生活，所以他没有察觉到什么。

我跟夏吉龙的这种关系维持了大半年后，我怀孕了。

那是我见过的发生在他们父子间的最剧烈的一次冲突，夏继业疯狂地大喊大叫，摔东西，把他妈推倒在地上。

夏吉龙一开始任由他发作，到最后一个耳光把他扇在地上，然后揪着他的头发说，这是丑事，你只能吞进肚子里！

夏继业再也没闹。

后来我生了语冰，夏吉龙对我很好，我越来越依赖他，夏继业在家里成了空气，经常在办公室不回来。他看语冰的眼神就像冰刀。

去年9月，哪天不记得了，夏吉龙在饭桌上突然说了一通关于家庭和谐的话，夏继业摔了碗。夏吉龙很生气，说夏继业的行为必须惩罚，惩罚的方式是要婆婆领着语志回老家，过年后再回来。

这下可戳到了夏继业的软肋，他开始哭，求夏吉龙不要这样，夏吉龙说，事情已经定了，没得商量。

接下来一段时间，夏继业更加沉默，谁也不理。直到冬至那天，他默默吃完饭，抱着语志亲了亲，然后直接走到阳台跳了下去。

草草办完后事，我跟着公公婆婆来了云南，夏吉龙安排我嫁给了他的弟弟夏吉虎，就是外面那个人。夏吉虎前几年死了老婆，现在生意做得挺大，目前来看对我还不错，我挺知足。

说实话，我爱过夏继业，但我也不恨夏吉龙，我就是个烂女人，只能随波逐流，任人摆布。

我这次来见你们，就是想把这些事全说出来，这样你们以后也就不会再来找我了。

7

我回到深圳第二天，去了趟平岗路南岸心理咨询中心，见到了周薇。她的办公室装饰得素雅清新，角落的百合散发着淡淡的香气。

我说，我刚从云南回来。

她说，有收获吗？

我摇了摇头。

她若有所思地回应，哦。

我拿出那个文件袋，说，这是夏继业留给你的，该归还了。

她接过文件袋，抽出硬纸板装裱的《骷髅幻戏图》，把它靠在花盆上，走过来，跟我站在一起，静静地欣赏着。

怀抱孩子喂奶的少妇，伸手去抓男孩的老妇，端坐的大骷髅，被线牵着痛苦挣扎的小骷髅，趴在地上要爸爸的男孩，之前所有的诡异都幻化成了黑暗的戏剧性，满满填充进这幅小小的团扇画中。恍惚间我觉得这并非800多年前南宋人的画作，而是夏继业的本人的作品，是他整个生命的真实写照。

我忽然理解到，夏继业寄出这幅画的原因，并非想要得到什么结果，而是一种无声的倾诉，哪怕多一个人理解他，这个他走过35载的人世就会多一道亮光，照亮他的身后。

我跟周薇相视一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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